九、上哨
上哨
大概是新兵训练半个月后，轮到我第一次上夜岗站哨。
新兵对第一次上夜岗都会有种莫名的激动、新奇和神秘，更有着一丝恐慌和胆怯。不幸的是我还是排的二班岗，部队有个口头禅：“当兵不当副班长，当官不当司务长，站岗不站二班岗。”是因为这班岗时间是零点至下半夜两点，不仅仅是人最犯困、睡觉最香的时候，也是夜静更深最容易让鬼魅狐疑闪现的时候。
新兵连的这种夜岗叫自卫哨，负责营区警戒。实际上是培养新兵军人素质、意识、作风和胆量的一种例行训练，是部队条例条令的要求。
但我打小所理解的站岗放哨，是一种很庄严很神圣的使命感和崇高的责任感。早就被一些诗歌、散文、摄影、绘画艺术化了，热血沸腾化了。当兵前我就会唱那首《我为伟大祖国站岗》的歌
手握一杆钢枪
身披万道霞光，
我守卫在边防线上
为伟大祖国站岗
一颗红心时时刻刻向着北京
站在边防线如同站在天安门广场
鲜红的太阳照边疆
毛**就在我身旁
……
多么崇高的使命，多么庄严的时刻，多么神圣的哨位，多么伟大的士兵！
我以为今晚的岗，就是我来到部队成为一名军人后“提高警惕，保卫祖国”的真正履职。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，使命感油然而生。于是对这班岗便充满着期待。
只是真到半夜零点时，我则睡的死沉死沉。
白天训练很累很辛苦，晚上又担心搞紧急集合。一旦睡过去后，“使命感责任感”也就丢到脑后了。按照交接岗的约定，我是被前一班哨兵用冰冷的手指捏着鼻子堵住呼吸才被弄醒的，不过我仍有些懵懂，半睁惺忪的睡眼，语音含混地用生疏的常德普通话对同乡战友嘟噜到：干什么？接岗上哨！那哨兵又用冰冷的手指拧了把我的耳朵。一阵锐疼后突然记起上哨的事情，我一个激灵，立马手忙脚乱地穿衣起床，披上大衣接过枪，与另一位同班岗的哨兵汉寿县聂家桥公社的王德忠一道走出门。
一股尖利的夜风从营区的暗处呼一声袭来，三月初的胶东半岛春寒料峭，我俩都打了个寒噤，不由自主地缩回脖子抱紧枪。
新兵训练营地远离老部队，也远离驻地村庄。两排没有围墙的石头房子孤寂地坐落在海岸的沙滩边，除了有节奏的退潮的微微海浪声，其他再无任何声响，于是越显寂静。
四周一片黑暗笼罩，没有一丝光亮。对大海的陌生也就无端产生对大海的恐惧，想起老家常德有句土话：“近处怕鬼，远处怕水。”总觉得会不会从海里头爬出什么东西来？突然就联想到以前看过的连环画，福建沿海与台湾岛对峙时，美蒋经常派出小股特务也叫“水鬼”，从海滩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。“水鬼”们驾着橡皮艇，穿着潜水服，脚上还带着蹼。加上前几天傍晚时分在海边散步时，又恰恰捡到过被海浪推送到海滩的台湾漂流盒。里面的传单赫然印着蒋经国的戎装像和**反攻的口号，里面还包着两块姜糖和几块香草饼干，封面写着“大陆同胞受苦难，台湾同胞送口粮”，落款为台湾赈济大陆同胞总署。
一二十天前我们这群人还生活在内地的湖南常德，突然一下子就这么近距离抵近海防前线，而现在又是处在半夜营区的岗哨位置。置身在这深夜里的黑暗中，总觉得海边有动静，总觉得海滩上有“水鬼”潜入。不禁让人浑身汗毛直立心跳时慢时快，让人百倍紧张，更让人百倍警惕。
按照老班长的教导和自己的琢磨，我和那位哨兵游动时时而并肩，时而抵背，时而走在营区的暗处，时而走在相对的明处，时而壮着胆子搜索着什么，又时而胆怯心虚躲避着什么。期待着发现点什么，又生怕发生什么。就这么疑神疑鬼地来回走动着，每当出现一只螃蟹爬过或者一只老鼠窜过，也会令我俩心跳加速毛骨悚然。
嗯？不对！怎么炊事班伙房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好像有动静。连首长们睡在连部，三个新兵排每排一栋房子，每班一个大通铺。新兵连是临时单位，也没喂猪养狗更用不着养猫，会哪来的动静呢？会不会是“敌特分子”已经上岸隐蔽起来以此做依托？是不是阶级敌人里应外合潜入厨房投毒，然后暗杀？要不至少是坏分子在盗窃粮食什么的？
我俩心提到了嗓子眼，蹑手蹑脚贴近墙根。发现被封堵的窗户内有一丝亮光迅疾闪过又灭掉，这更增加了我俩的紧张程度。贴近耳根，似乎听到房内有压抑着的哼哼唧唧的声音，又好像有断断续续的喘气声。嗯？怎么好像是女人声音？难道还有女特务？又好像是猫的声音？好像还有小孩子半夜睡觉磕牙声和梦话声。这不见鬼了么？这不活见鬼了么？夜静更深的新兵训练营区内哪来的女人哪来的小孩儿？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陌生地方不会是闹鬼吧？
我俩汗毛倒竖，拔腿就往连部跑。黑灯瞎火，跑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，慌乱中恰好碰上查哨的一排长。一排长用手电筒晃了我俩几下，听完我们俩的描述后，问：你俩确定光听见没看见？我俩不知道一排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，如实报告到：窗户堵着没看到，光亮也是一闪而过，声音也好像是窃窃私语，该不是特务接头对暗号吧？看样子敌人还不止一个呢。
一排长说，接你个鬼头对你个鬼的暗号！咱们连齐指导员家属和孩子今天从唐山老家来队探亲，临近天黑才到达，没地方住，就住炊事班的杂物间。
我和同伴你瞅瞅我，我瞅瞅你，不禁松了一口气，又似乎有些遗憾。原来不是敌人，白被吓着了。
继而就纳闷，指导员家属应该一路奔波辛苦了，指导员张罗到火车站接家属也辛苦了，应该早点休息才是啊？折腾什么呢？这个时候睡觉多香多甜啊！
（题外话：四个月后，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晚，唐山发生大地震，从部队探亲回到老家的齐指导员的家属和孩子双双遇难。）
